夏云时

主追凌。

金星雪浪[一~三]

填老坑。


      蓝思追最近总有些心不在焉的。


       蓝景仪第一个觉出他的不对。问起,蓝思追总是支支吾吾的,不肯说。蓝景仪又是关心,又是好奇,旁敲侧击了几次,知道此事大约和温宁有些关系。


       温宁跟着他们夜猎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有次和兰陵金氏一同夜猎,道上温宁同江澄撞见,还引起了一次轩然大波。温宁先前替舅甥二人挡下一击,胸前破了个大洞,江澄从此不好再主动找他的麻烦。可是间隙仍在,若碰了头免不了生事,为此金凌没少和他拌嘴。蓝思追也小心的多,凡是再和金氏碰头的场合,都会提前叮嘱温宁藏好一些,温宁果然很是注意,之后也再没出过什么事了。


      蓝景仪对温宁自然不像江澄与金凌那样有成见,接触得多了,甚至觉得他其实大可亲近,与传言中性情暴虐的鬼将军大相径庭。有时一不留神,甚至还会遭人戏弄,实在令人哭笑不得。而且温宁平时对待小辈很是和善,尤其是蓝思追。若是死人有表情,大约温宁每次见到蓝思追都会面露微笑。蓝景仪在旁看的清清楚楚,心中却是疑窦丛生。他知道其中必有蹊跷,但也并非胡搅蛮缠之辈,只待一日若有契机,再加询问,于是心中留意了一回。


       二人虽是小辈,但昔日含光君之辈在他们这年纪,早已扬名立万,小有成就。他二人资质属同辈个中翘楚,有时便会被派往外面做事。蓝思追不知怎的,很是抗拒进入兰陵金氏的地界,金凌自当了家主之后,性格一日日稳重下来,不像先前那般恣意任性,有时也会叫昔日各门各派的少年玩伴一同聚会。然而蓝思追几次都婉拒下来,蓝景仪险些以为他们间发生什么不快,可蓝思追又不肯说,叫人莫名其妙。就像此次进了兰陵金氏的地盘上,不期然遇见了金凌,蓝景仪一眼瞧见了他,撇撇嘴道:“哎,你看,那不是金凌大小姐吗?”


     蓝思追一怔,抬头一看,果然是金凌。他身着一贯的金星雪浪袍,个子好似拔高了些,眉间点了明志朱砂,都冶俊俏,引人瞩目。蓝思追想也不想,下意识就往人群里退,蓝景仪道:“不和他打个招呼吗?”蓝思追道:“做事要紧。”蓝景仪想了想道:“好吧。”两人刚要走,谁道身后一阵犬吠,一条黑鬃灵犬窜到他们脚下摇尾不止。金凌远远道:“仙子!你做什么?”


     这回是不打照面也不行了。金凌走过来看到他二人,有些意外道:“是你们?怎么来了这里,也不同我说。”当着他家仆的面,蓝景仪不好开玩笑,二人一同行了礼,蓝思追道:“我们途经此地,原是为了蓝家的事而来,也不好叨扰你。”金凌看向他,哼哼两声道:“蓝思追,好久不见啊。”


     蓝思追颇有些尴尬,面上神情不改,咳嗽了两声道:“是啊……”


       金凌绕着他走了一圈,蓝思追道:“我们还有要紧事,先行告辞,改日有空再登门造访。”金凌道:“这么着急?”遂转向蓝景仪道:“你们要做的事当真那么要紧吗?”


     蓝景仪也不是傻的,他虽然不懂二人间发生了什么,但看得出蓝思追不愿呆在此地,便道:“是啊,实在是很要紧的事,这次恐怕没空和你喝酒了,只能下次再叙。”金凌道:“那做完了事呢?总有空到我那里罢。最近正是牡丹花期,今年的金星雪浪开的也很好。”这话对他来说,实在是客气得不能再客气了,连蓝景仪都觉得没理由推辞,蓝思追看模样还想回绝,金凌冷冷道:“怎么,看我当了家主,连个朋友的面子也不给了吗?”蓝思追道:“不是……哎,算了。”言下是个勉强应承的光景,金凌见他如此勉强,隐现怒容,刚要发作,蓝景仪左看右看,生怕他二人吵起来,打圆场道:“我与思追将手头事做完后,立刻登门拜访,不出两日的功夫,你放心吧!”说着便将蓝思追扯走了,离得远了还听见金凌重重哼了一声方才离开。想蓝景仪和蓝思追的交情,外人面前绝没有胳膊肘往外拐的,如今也觉素来办事稳妥的蓝思追很是不对劲,于是等离得远了,扯着他袖子问道:“思追,你到底怎么了啊?”


      蓝思追怕是也觉方才办的难堪,叹了口气,只是摇头。蓝景仪急了道:“究竟什么事,连我也不能告诉吗?”蓝思追也绝此事再难瞒下去,于是二人寻了处僻静竹林,眼见四下无人后,蓝思追方才将事情娓娓道来。


     蓝景仪听后愣了好久,“啊”了一声,不禁大声道:“什么?所以说,你是温家的人?”


     “你不要这么大声啊。”蓝思追左右看看,无奈道:“被别人听到了怎么办。”


      蓝景仪无瑕理会,沉浸在震惊中不能自拔:“你确定……温宁说的是真的?”蓝思追道:“我已经跟含光君和魏公子确认过了,当时确实是含光君救了我。除了我表舅……温宁外,不,我应该是温家唯一活着的人了。”


     蓝景仪晓得此事非同小可,如此一想,他对金凌的古怪态度也有原因了——金凌与江澄二人同温家有血海深仇,若让他知道蓝思追的身份,虽不到拔剑相向的地步,但也是十分尴尬了。而且温家之事虽然过了许久,如今亦有旁系重出江湖,可到底结仇甚多,且又是姑苏蓝氏收留了他这温氏之人——总而言之,十分麻烦。


      蓝景仪想破了头也没想出法子来,他懵懂道:“总之还是不能让别人知道!哎……温宁为什么要告诉你啊,他要是不告诉你……”蓝思追显然不能苟同他的想法,摇摇头道:“有些事情,总要知道的。何况也不是他主动要告诉我,而是我见了魏前辈的陈情,自个慢慢想起来的。”


   “那也……”蓝景仪想了想,确实也不是温宁的错。他摘了片竹叶在指间捻转,半晌道:“你放心吧,我绝对不会和别人说的。”


    “嗯。”蓝思追笑了笑道:“我知道你肯定不会说的。”


    “可是金凌……你就打算这样疏远他吗,感觉好别扭啊。”


    “不知道啊。”蓝思追难得露出苦恼的神情,蹙眉道:“我眼下也不知该怎么办,只能慢慢疏远了……总比他知道真相来得好。”蓝景仪道:“可你那时才多大,无论温家人做了什么,也跟你无关啊。”蓝思追摇摇头道:“可是世事没有这么简单。”蓝景仪盯着他看,忍不住道:“思追,你真是和含光君越来越像了。”蓝思追道:“是吗?可是我小时候还抱过含光君的腿,要他给我买东西呢。”蓝景仪道:“啊?真的?”


     “我还被魏前辈当萝卜种在地里过……”


     “这倒还真是他能做出来的事!”


     ……


     既是答应了金凌,二人便如约两日之后登门造访。兰陵金氏昔日也辉煌之至,可自出了敛芳尊那事后,一时间地位一落千丈。而金凌年纪轻轻毫无功绩就坐上了家主之位,也叫许多人暗中不满。眼下表面上一派平和全仗江澄暂时压下,金凌在家族中的处境,实在如履薄冰。虽然族里族外波诡云谲,花倒是不论世事人事,每年照常开的,今年的花宴也在筹备,只是不再向所有家族开放,只邀请交好的几个家族罢了。


     金麟台不改颜色,气势恢宏一如往昔。高台上拥簇大片品相极佳的金星雪浪,远远望去一片烂漫花海。蓝思追蓝景仪二人被请入室中等候金凌,那屋里的案上还摆着一束牡丹花,金星雪浪,名不虚传,雪浪翻覆,抽着缕缕金丝花蕊,华贵高傲中不失纤细秀丽,令人忍不住想到一个人的身影……


       金凌一掀衣摆,进了门来,蓝思追猛地一醒,不由咳嗽几声,金凌还奇怪的看了他一眼,但蓝思追面上十分平和,左右看不出什么,他便也没说话。


     蓝景仪看见家仆被他尽数挥散,便道:“大小姐,你是不是每天都很忙啊?”蓝思追道:“不得无礼。”反倒是金凌一脸不在意,示意无妨。他道:“是啊,每天都很忙!唯一的乐子,就是瞧那些老家伙一副看不惯我还得叫我家主的样子。”蓝景仪闻言大笑,蓝思追也不禁莞尔道:“你啊……”三人其乐融融,好似又回到了以前待在一起的那段日子里。然而金凌的脸,说变就变,他看着蓝思追,忽然就道:“蓝思追,你最近怎么了?”


     虽然二人曾因争论魏婴之事吵了一架,但后来和解,关系其实挺不错。甚而后来在船上碰见往上爬的温宁时,金凌还曾担心他的安危。而蓝思追几月前态度急转直下,不能不叫人生疑。蓝思追怕是也没想到他能这样开门见山,动作一僵,一时也没回话。


     蓝景仪还想绕个话题,可金凌不给他这个机会,他一手拍在案上,倒是不重,但足以让蓝思追抬头看他:


     “你最近为什么躲着我?” 


  蓝思追被他这般追问,避无可避,只得硬着头皮道:“话说在前面,我并非对你有什么成见。”蓝景仪险些以为他要告诉金凌真相,不禁瞪大双眼,刚要说话,蓝思追便示意他不必担心。金凌听他这样说,心中也有一二,皱眉道:“是因为上次温宁的事情吗?”


     “不错。”蓝思追点头道:“上次江宗主碰见温前辈,闹得十分不快,想来也算得是你和我一同夜猎之故。可温宁前辈眼下无处可去,我也不好驱赶他,心中一直在想可有什么办法,是以一直过意不去……”金凌截口打断他道:“你过意不去?即是我与温家的恩恩怨怨,与你又有什么干系?”蓝思追闻言一滞,却没说话。金凌见他神情不快,更是疑惑,又道:“说来我还很奇怪,温宁不是一直跟着魏婴的吗?为甚么如今总是跟着你们?”蓝景仪抢道:“那是因为魏前辈不让他跟着啊,毕竟他现在和含光君在一起。”说着暗地里捅了捅蓝思追,后者亦勉强一笑,附和道:“是啊……”


  二人一同在心中道,无端栽赃给了魏前辈,望他莫要介意才好。金凌闻言撇了撇嘴,他果然懂事的多,不再将“死断袖”三字挂在嘴上。好歹算是接受了这么个缘由,金凌坐下道:“此事本来与你无关,愧疚更是不必,至于温宁……恩恩怨怨,算不清楚。我便是不去杀他,也不愿看到他在我眼前晃悠就是了。”语气一寒,只道:“但我舅舅,仍然对他十分痛恨。无论如何,还是不要让他们俩打照面来得好。”蓝思追点点头道:“我知道了。”


  金凌道:“所以呢?往后仍然要避着我?”蓝思追闻言一怔,金凌见他神色犹疑,不免讥讽道:“我越想你方才的话,越觉得不对。什么不好驱赶,要想个周全法子,不就是温宁与我摆在你面前,你选择了他,所以要疏远我吗?”蓝思追道:“你不要这样想。”蓝景仪见着金凌脸色一黑,便知大事不好,果然金凌又提起气道:“那是怎样?得了鬼将军这一大助力,夜猎也省了不少功夫,不屑跟我再一道行动了是不是?”蓝思追再好的脾气,被他这般咄咄逼人的语气一激,也没好气道:“你如今已是金家家主,亲朋满座,可温宁他一个人,除了魏前辈再不认识别人,我只是……”金凌怒斥道:“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亲朋满座?!”


  金凌如今在金家的处境,蓝思追远在云深也略有听闻。亲眷不说,金凌本来就没甚么朋友,即使先前与许多少年同辈相处过不少时候,然而他这副脾气向来叫人难以消受,加上而今身份不同寻常,平素往来的同辈可谓少之又少。见他二人俱是缄口不言,金凌冷笑道:“枉我还将你当做好友,叫我说来,这朋友也不必再做了。”蓝思追猛一抬头,蓝景仪也忍无可忍道:“金凌,你不要总说气话!”金凌道:“我说什么气话!我的友人竟同我的杀父仇人相交甚笃,且因为他,而要与我疏远,恐怕这所谓的‘好友’,也不过是我自作多情罢了!”蓝思追忍不住辩白道:“我自然将你当做好友,我们昔日一同经历生死危难,难道称不上是过命的交情吗?可是温前辈又当真是你所说的那般罪无可赦么?你也知道了穷其道截杀之事的缘由,该晓得此事原本错不在他。何况温前辈心中有愧,先前不还保护了你与江宗主,若不是他,你们……”蓝思追话一出口,便已生悔,果然金凌面色一时青一时白,他骤然掀翻面前几案,连那插着花束的瓷瓶也跌落在地,摔的粉碎。金凌道:“是!是我不知好歹,是我恩将仇报,他没错,那难道是我的错?我就活该父母双亡,我父亲就活该被杀吗?!”


  蓝景仪挡在二人中间道:“你们别吵了!”金凌狠狠地盯了蓝思追一阵,他脚下踉跄一步,劲靴将那落在地上的金星雪浪花碾得不成样子,蓝思追站起身来,难得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半晌开口道:“金凌,我……”金凌不再看他,一挥衣袖,甩手出门,冷冷道:“送客!”言罢不由分说,二人被客客气气地请出门外。


  回去路上,蓝景仪见蓝思追闷闷不乐的,便去宽慰他道:“好啦,金凌就那副大小姐脾气,他气来的快,消得也快。下回再见面,给他赔个不是,保准不生气了。”蓝思追道:“因我之事,连你也被他迁怒,景仪,对不起。”蓝景仪道:“你我之间何必说这些?其实我与他关系也没多好,你看我们俩一见面就要吵架,就他那脾气,以后不定要得罪多少人呢。”蓝思追心绪复杂,不由想金凌为何如此?如有父母管教,他又怎会成这个样子?他脾气虽坏,品性总还是好的。先前还得知了向来疼爱自己的小叔叔或许也是致使父亲丧命的元凶之一,想来一时之间还无法接受。而他方才所说,一方面是当真将自己认作友人,一方面亦是眼下处境,相交者实在少之又少。而因自己无法明说的原因,使金凌误以为他是在二人之间选择了温宁,心寒也是在所难免。蓝思追思来想去,头疼不已,不由长叹一口气,说道:“其实……这样也好。”蓝景仪道:“甚么?”


  二人正乘竹筏往姑苏城回返,沿路水流清澈,莲叶田田,撑蒿人信手一划,青绿竹筏轻易便滑出丈远。同是水路,令人想起先前十几少年弟子同挤的肮脏渔船,那船上蓝思追还与金凌一度起了争端,其后金凌在船上抱剑大哭,那副情景蓝思追至今难忘。


  他回道:“……现下断交,总比之后我与他关系愈来愈好时,得知我是温家人来得好罢。”


  蓝景仪见他神情黯然,待要说话,蓝思追却向他一点头,走到了竹筏另一面。蓝景仪晓得他脾性,这时只愿一人待着,便也没去管他。水路宛转,而云深不知处便在不远处,一抬头即能瞧见,云岚围绕,宛如仙境。


  此次回山不过月余,外面又生事端。与姑苏城相距不远的一处小镇中出现了作祟的食魂兽,既如此,姑苏蓝氏自不可能坐视不管,便派出蓝思追等小辈前去料理事宜。事出紧迫,蓝思追没来得及与温宁通会一声,想着左右不过三两日的事情,当下便与其他后辈一起出发,御剑前往事发小镇。小镇住民想是深受食魂兽困扰,一见仙门子弟莅临,纷纷迎上,各诉苦难。蓝思追温言宽慰,问明情况,得知已有三人被食魂兽摄去了魂魄,最末一人受害还是昨晚发生的事,尸体尚且不至僵硬腐烂,若能擒住邪祟之物,将魂魄夺回,仍有还生余地。事不宜迟,蓝氏等人即刻出发,依仗仙门法器指引,前往阴气最重之地探查。


  召阴旗一下,几人便在不远处守株待兔。此次也没叫人等多久,不多时便有异状出现——那山丘一处沟壑处钻出几只活物,模样似鹿非鹿,似马非马,而头上生有一角,蓝景仪低呼道:“此是矔疏!怎会变成食魂兽?”众人面面相觑,那矔疏乃是辟火的异兽,本无凶兆,可这几只也确是带有凶煞之气,且被召阴旗引来,应是食魂兽无疑。有人道:“听说此地当年死了许多反抗温家的修士,也许是冤魂所致?”蓝思追心中一动,只道:“我们上!”


  他几人拔剑迎上,那几头矔疏一见来者不善,并非凡人,当下扭头就跑。这些异兽本事不大,但蹄下生风,跑得倒是快,几人三两下斩杀大半,却令一头逃入洞穴之中。蓝思追道:“我去追,你们先收敛丹元!”说着只身闯入洞穴之中。那洞穴想是食魂兽的藏身之地,幽暗窈窈,一时不好寻觅,蓝思追点燃符咒,往前走时,忽然照见前面有一人形,身影颇为熟悉,听见声响也扭头看他,蓝思追瞧见他的面庞,不禁一怔道:“……金凌?怎么是你?”


  金凌见了是他,却是眉头一紧。蓝思追以为他是讨厌自己,兀自苦笑时,孰料对方却忽的取下背上金弓,瞬时拉弓上弦,蓝思追一惊,心想总不致反目成仇?但听他道:“让开!”原来他注意力全在金凌身上,竟没察觉那头异兽向他身后袭来,纵然最末时一闪身,仍叫那异兽头角划破肩袖,溅出一串血滴。同时金凌一箭中的,那异兽受伤倒地。蓝思追立时召剑将其斩杀,金凌冷哼一声,也不走近,只道:“你也太不小心了些。”


  蓝思追道:“多谢你出手相助。”两相对视,一时无话,蓝思追咳嗽了一声,终是问道:“怎么你自己跑到了这里来?”金凌淡淡道:“我听说此地出现食魂兽,还以为是数年前封印的那家伙重出作祟,谁想到只是这些不成器的小鱼小虾。”蓝思追疑惑道:“封印?”金凌反问道:“你竟然不知道?射日之征后,此地出现一只邪兽,吸食了多名修士的冤魂,凶悍之极,几名仙门家主联手才将它镇压下来。”蓝思追道:“我确实不知。”金凌也祭出一道火符,照亮墙壁,那墙上溅了星点血迹,另有许多符咒纵横交错,好似牢笼般关押着其中的凶兽。金凌道:“它应该就在这里面。”


  蓝思追皱眉道:“矔疏并非邪祟,难道这符咒被破坏了?”金凌道:“没有,但多半是受了影响。”蓝思追暗自思忖一番道:“为防意外,我回去请门中前辈来看看好了。”言罢去瞧那具矔疏尸首,要将丹元剖出,却听金凌道:“蓝愿!”


  他回道:“怎么了?”刚一起身,却觉脚下一晃,竟是打了个踉跄方站稳,抬头见金凌手放在腰畔剑鞘上,不禁问道:“怎么了?”金凌指向墙壁道:“你看。”蓝思追依言看去,只见那方才还完好无损的墙壁忽然出现几道裂缝,二人身处的洞穴隐隐颤动,砂砾簌簌落下,仿佛有甚么巨物呼之欲出。蓝思追惊道:“怎么可能……”他忽的想起在外面时那同僚道,此地死了许多反抗温家的修士……他一手握住方才受伤的手臂,叫道:


  “金凌,你快跑!” 


   金凌自然不听他的。丝毫不觉危险似的,他面上显出跃跃欲试的神情来,他道:“要跑你跑,我才不跑!”蓝思追待要拉他时,脚下却是一陷——随着一声阴森的低吼,满墙符咒终而难抵邪祟之力,黄纸上的朱砂咒文浮现空中,骤然化作漫天齑粉。那石墙瞬时崩塌,蓝思追一眼瞧见黑暗里一双金眸蓦地睁开,他翻琴在手,拨出一串琴音,激出层层音浪,竟而一时压制住了那即将破墙而出的凶兽。蓝思追心知机会短暂,便道:“几名家主联手方能封印的妖物,你我二人根本应付不下!金凌你别逞强,这洞快要塌了,你快些出去叫人!”金凌道:“入口已叫乱石堵上,如今谁也出不去了!”蓝思追心道糟糕,他扭头一看,那狭窄的洞口果然让落石堵了个彻底,就在这分神的瞬间里,已叫那凶兽寻住空隙,它一声长啸,带出凄厉的鬼哭声,刹那间压过了蓝思追手底琴音,激得他血气上涌,立时吐出一口鲜血来。    


  金凌一面挽弓,一面叫道:“蓝愿!你怎样了?”


  蓝思追踉跄一步站定:“无碍……”话音未落,那凶兽暗里一声咆哮,倏地跳到二人面前。叫二人惊讶的是,这凶兽声势颇响,模样却并非想象中那样巨大,它不过一人高,模样似是虎豹之类,双眸金光迸射,身边许多模样狰狞的阴魂上下翻飞。金凌射出一箭,却被它用尾巴扫开。而那些阴魂甫一现身,便呼啸着直向蓝思追扑去,几乎一瞬间将他的身影淹没。金凌忙于应付凶兽,余光里瞥见这一幕,不禁失色道:“蓝思追!”


  蓝思追周身为那阴魂缠绕,几乎一丝缝隙也不留。而那些个残魂或吃吃发笑,或凄厉嚎哭,似已将他吞吃殆尽。金凌被那凶兽缠得无瑕抽身,正是焦灼时刻,一道白光闪过,将许多阴魂拦腰截断,仔细一看,那原是一根银色琴弦,犹如闪电般伴随着尖锐的嘶鸣声在魂堆中游走,将那一团团的阴魂斩成碎片。“铮”的一声琴音激荡,碎片顿然震出丈外,金凌这才瞧见被包围其中的蓝思追,他心下松一口气,然而这一分神的空档里,那凶兽自侧面扑将过来,直将他撞得横飞出去,金凌后背磕在石壁上,眼前一花,几乎吐血。而蓝思追方才虽用弦杀术化解困境,但那阴魂并无实形,撕作碎片后又在半空中拼凑成形,蓝思追心知长此以往只会使自己气力耗尽,二人皆难逃厄运。正作此想时,却听金凌道:“我还以为有多厉害,原来不过如此!”回头一看,那凶兽甩了甩脑袋,肩背附近焦黑一片,金凌见着此法奏效,便故技重施,抽出张火爆符,一箭裹挟着那符咒射向它额心。那兽物竟也不躲不闪,生生受了一箭。火光燃起,几乎将它双目灼伤。蓝思追看它一副气力难继的模样,顾不得这其中蹊跷,连忙出手襄助金凌——这阴魂与凶兽想必是同体共生的联系,这兽物陷入颓势,使那游魂也委顿下来,是以蓝思追得空抽身。他一手牵弦,一手重试琴音。清音入耳,使人一扫心中烦恶,精神为之一振。那凶兽连中几箭,已是气息奄奄,忽而步伐一顿,头颈似被折断般垂了下去。金凌见状拔出佩剑,待要上前了结这邪祟性命,琴声戛然而止,蓝思追道:“等一下!”


  金凌一顿,抬头看他,蓝思追道:“你看它的肚子。”金凌依言看去,发现它肚腹鼓胀,也是一怔。蓝思追道:“多半是妊娠之身。”金凌不过迟疑片刻便道:“那又如何?凶邪便该斩草除根!”


  蓝思追闻言一滞,他见金凌挥动剑身,又道:“可是你想,照它这样强弩之末的情形,为何先前诸位前辈只是封印,而不直接斩除?这其中必有蹊跷……”金凌冷道:“不过是妇人之仁。”然而手下动作已慢了许多,蓝思追瞧见那凶兽业已俯卧在地,发出一声凄厉的哀鸣,他眼尖察出异状,叫道:“小心!”


  金凌一凛,下意识后退一步,蓝思追握住他手腕,将他拉至自己身边。金凌浑觉别扭,甩开道:“你作甚?”蓝思追好脾气道:“你看。”


       转眼间,那凶兽腹间便出现赫然一道血口,一只兽爪蓦然从中伸将出来,二人皆是一愣,然而一匹小兽信然自母兽血淋淋的肚腹中钻了出来,若非它的模样与那兽物十分相近,二人几乎以为这是寄生的妖物之类。那母兽已断了气,且胸腹耷然下垂,紧贴脊背,竟像是内脏骨肉全数一空,从里被吃了个干净的光景!


       蓝思追只觉身上一阵恶寒,金凌也好不到哪去,他低声道:“这是个……甚么东西……”蓝思追忽然想起甚么,便道:“我想起来了!这是述异记中所说的‘獍’。”金凌反问道:“獍?”蓝思追道:“生而食其母,又名为‘破镜’。”二人说话的空隙里,那小兽一爪将母兽的头颅拍的粉碎,旁若无人的咀嚼起来。金凌一见而作呕,蓝思追道:“好邪门的妖物。”此情此景不知哪里刺激到了金凌,他拳头往墙上重重一捶,复又拔出剑来,只道:“这样的东西,便不该存在世上!”于是向那兽物砍去。


       那破镜似是方才察觉还有活物,猛然后退一步,它怒吼一声,将口中含着的丹元吞入腹中。刹那间红光乍现,那破镜原本不过及膝的身形陡然暴涨,竟而比它的母亲还要大上一分。蓝思追心生不祥预感,几乎仗本能飞身将金凌扑倒在地,那破镜动作迅猛,犹自将他后背抓出血口。蓝思追忍痛不出声,一翻身使劲将金凌推了出去,旋即被破镜扼住喉咙,动弹不得。 


        金凌滚得满身尘土,抬头看见蓝思追双手抓着那兽物足爪,原本清秀白净的脸庞憋得紫红一 片。他脑子里嗡嗡作响,余光里自己摸索掉在身边的佩剑的手竟然有些哆嗦,与此同时,那破镜松开了脱力的蓝思追,转而横爪向他心口攫去!


      在许多人看来,金凌向来是个不合群的人。


      他父母双亡,身边也缺少同龄好友。他知道暗里有人指点嘲笑,心里总是想,只要能力足够强就好了。只要做的比同龄人都好,让他们知道,自己不会因为缺少这些,便比别人要差就好了。


       可是有时想起,仍觉十分迷茫——他又究竟为什么想要变得厉害,为了不辜负舅舅的期望么?为了早亡的双亲吗?或者说证明给那些于他而言毫无重量可言的人看么?他一门心思绞尽脑汁的想要证明自己,到头来究竟是证明给谁看的?


       换而言之,待他真正拥有力量,他又能够得到什么?


       金凌的佩剑是金子轩留下的唯一遗物。那把剑金光璀璨,而金子轩自幼天赋惊人,所用之剑自非凡品。然而这剑到了金凌手中后,虽然不至封剑,却也不曾认主。它沉寂多年,除去佩饰华丽夺目之外,与凡铁别无二致。


       他登上家主之位时,族人建议他将此剑重铸。“如此也好认主。”那人道:“不然此剑到底无用……”金凌抱着佩剑,最终没有答应。


       于他而言,此剑具有非凡的意义。他相信总有一日,这把剑能够认同他,形同父亲认同自己一般。


       蓝思追半睁着眼,他浑身无力,只能眼瞧着那利爪向他挥下。冤魂在他身旁上下围绕,怨气之重,若非蓝家校服的效用,眼下他怕已失去神识。“杀……杀啊……”他听到许多声音道:“温氏……杀啊……!”


       忽而他眼眶一热,余光里一道金芒闪过,旋即便被一蓬热血溅了一头一脸。金凌猛地将他拽起,在他耳边道:“蓝愿,醒醒!”


       蓝思追精神一振,抬头瞧见那破镜前爪被斩断,正在汩汩淌血。而金凌一手提剑挡在他身前,那滴血的长剑兀自散发出淡淡的金光。金凌关心他状况,却嘴硬道:“你还能动么?”蓝思追默念心诀暗里调息,好在他除了一时闭气,没受甚么内伤。半晌他将抹额扶正,拭去面上血污,长出口气道:“我没事,谢谢你,金凌。”


       金凌面上一红道:“是你救我在先……谢我不必,助我应付这东西才好!”那破镜失了一足,在二人面前盘桓不止,不时低吼,却迟迟不肯攻上前来。蓝思追翻琴在手,一面调试一面道:“那是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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