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云时
金星雪浪[完]
“思追，你赢了那个金阐，可真是大快人心。”蓝景仪一面挟菜，一面得意洋洋道：“看他最后那副样子，分明是气煞了……”蓝思追拿调羹缓缓地舀着汤，轻声道：“景仪，食不言。”他喝了一口汤，却也有些心不在焉。今日晚宴金阐不曾露面，他心中便想，一时意气，会不会给金家乃至于金凌带来额外的麻烦？蓝景仪不知他忧心忡忡，还以为是饭食不合口味，便悄悄道：“待晚宴结束了，我们偷偷地出去玩吧？”
蓝思追本不想答应，可清谈会明日便要结束，他们一行人还不曾在这兰陵城中游玩过。又念及跟随此行的师弟师妹这几日各个瞧上去兴味索然，犹疑片刻，终是应下了。蓝景仪大喜过望，又与其他伙伴一阵交头接耳，一顿饭吃得七零八落，连蓝思追也想趁早离席。待要偷摸摸出去时，有人问道：“我们叫上金凌吗？”另一人道：“你傻啊！他是宗主，忙得很，你不要去烦扰他了。”蓝思追思量再三，还是在房里留下了一张字条。待出门一看，天边已垂下一勾淡淡的下弦月了。
一行人纷纷换了便服，于是不再束手束脚，嬉皮笑脸地打闹起来。蓝思追带着师弟师妹，见街坊竟是灯火繁盛，人来人往，端的热闹非凡。又有竹竿搭成的高棚，有乐人上演目连救母的戏码。欧阳子真便问摊贩道：“今日是什么日子，这样热闹？”那人道：“你们是外面来的吧？今日是我们的鬼节。”蓝景仪奇道：“鬼节不是在月底？”摊贩道：“所以说是我们的，与别处不同。其实也没稀奇的，只要记住了……”于是细细向他几人交代一些事宜，蓝思追虽也在旁，却正在与小师妹说话，便没有听见。
兰陵既属北地，风俗人情，甚而穿着饮食，都与姑苏不同。沿街卖些果食杂件，亦或是稀奇摆设饰品，看得人目不暇接。蓝思追也是第一次见着节日时的姑苏城，新奇之余顺便买了几本书，又捎带些师弟师妹们看上的东西，正付账时，忽而听到身后有人叫他：“蓝愿，蓝愿。”待他回头，却只看到一抹极其模糊的背影。蓝思追皱眉道：“你们原地等一等我。”话音未落，已追了过去。
说来奇怪，此处熙熙攘攘，摩肩擦踵，那抹身影合该淹没在人群中，却总是能叫人瞧见一点衣袂鬓影，又迅速地消失了踪迹。蓝思追下意识觉得此人十分熟悉，可究竟是谁，却说不出。转眼追出几里开外，蓝思追隐然觉得蹊跷，心想：罢了，不追了。谁想抬头一看，那人站在阑珊灯火下，正静静地看着他。他身穿柳黄色衣衫，墨泉也似的长发束在头顶，缀下二三个银铃儿，再看脸庞，竟是金凌的模样。蓝思追一愣，低声道：“借过。”便自人群中逆流而上，缓缓走到了他的面前。
“你怎么来了这里？”蓝思追瞧着他不同寻常的打扮，又莫名心虚地辩解道：“他们非要出来的。我只好……”
金凌只是瞟了他一眼：“带你去一个地方。”蓝思追问道：“哪里？”他不说话，却轻轻握住了蓝思追的手。那手较起他稍小，五指纤长而骨节分明。蓝思追一时竟僵住了。
他与金凌相识许久，何曾有过如此亲密举止，故而一时方寸顿失，不知所措。既拉着他走，便向前走了。身边的面孔渐渐地变得模糊，倘若他仔细去看，会发现无论大人小孩，竟都带着一张狰狞的鬼面。身边的璀璨灯火也摇身一变，变成漂浮的一片莹莹鬼火。二人不知何时走到了一处暗巷里，四周除了金凌身上的铃声外万籁俱寂。蓝思追倏然间灵台一清，他停步道：“你不是……”他心知陷入迷障之中，咬破了舌尖方才能够继续开口：“……你不是金凌吧？”那人回头，神情却很坦然，他松开了手，忽然凑过去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蓝思追听了蓦地睁大了双眼，恍惚之间，“金凌”便自一侧想要拍他的肩膀，眼见即将得手时，蓝思追怀中忽然光芒大作，琴穗上带的琉璃珠发出炫目的光彩，生生将“金凌”逼退到三尺开外！
还没等蓝思追反应过来，一缕劲风吹过耳边，剑光流转，去势如电，正是“岁华”！岁华剑逼散了周遭诡异的雾气，锋芒直取那“金凌”的要害，后者脸色陡变，竟而就势一滚，堪堪躲过一击，转瞬便匿去了踪影。蓝思追仿佛听到“嗡”地一响，再睁眼时，方看到蓝景仪放大的脸，他焦急道：“……思追，思追。你还好么？”
他恍惚地靠墙站着，摇了摇头道：“……还好。”
欧阳子真道：“幸好及时赶到！可把我们吓死了。”说着惊魂未定的拍着胸脯长出了一口气。岁华本陷入了地里，倏地倒飞入手，被人挽了个剑花，方归入鞘中，金凌哼道：“笨蛋。”
蓝景仪道：“思追，你刚没听到那人交代的话吗？今日是本地的鬼节，许多邪祟作乱，你刚才应该是碰到了……”说着一顿，金凌补充道：“‘莫回头’，若听到有人叫你名字，千万不要应，心中默念‘莫回头’三遍，便能免去邪祟缠身。”蓝景仪点头道：“是的是的！如果不是正好碰到了金凌，他说这鬼怪喜好引人到此处，我们还要一番好找！”蓝思追抬眼见周围人紧紧围着他，尴尬道：“多谢各位了……我是见到有一孩童啼哭，心中关切，方才被他钻了空隙。”欧阳子真拊掌道：“难得见着蓝公子出差子，总之没事就好！我们快走吧，这里阴森森的。”金凌却注意到他仍是心神不定，便伸手过去想要把脉：“你莫不是被拍去了阳火？”
蓝思追不动声色地躲过了他的手：“……什么意思？”金凌有些莫名其妙，没好气地回道：“这鬼最喜欢阳气重的年轻男子，每每装扮成妖冶的美女诱人上钩。轻者被拍去肩头阳火，损去许多精气；重者被引进鬼门关，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可是这鬼手段低劣，很少有修士中过招。你说它这次伪作了孩童？这倒是稀奇了……”说着皱眉一阵思索，蓝思追见他身着便服，竟也是一件淡黄色衣衫，不由想起那鬼怪的耳语，倏地扭过头去不看他：“……兴许是不同的鬼罢。”
金凌始终觉得古怪，待要再问，却听到蓝景仪叫道：“好个欧阳子真！这么快就搭上了人家女修，要去见面你便去，拉上我们干什么！”欧阳子真面色憋得通红：“不是！只是见一面，我这不想着孤男寡女的……”有人嘻嘻笑道：“那不正好？”“原来子真兄看着是个多情种，其实这样的害羞！”于是又打闹成了一片。蓝景仪转过头道：“思追，你先回去。我带着师弟妹再转转，放心吧。”蓝思追点头道：“好。”待要一人离开，金凌却道：“我陪你。”
蓝思追心中叫苦，面上却不能说。只得客气道：“你不是刚出来么？今天既有节日，理应游玩一番。”金凌道：“你以为我怎么出来的？我是看到了你留的字条！”蓝思追一愣道：“你去了我们房里？”金凌狠狠瞪他道：“不行吗？”蓝思追摇头道：“当然可以。”他看着金凌，鬼使神差道：“金凌，你有一件缀着银铃的头饰吗？”金凌一怔：“啊？那是什么东西？”
待回过神来，蓝思追心中也嘲自己扭捏可笑。他快步走出小巷，看着远处摇曳的万家灯火，屏息片刻，心下便渐渐释然了。金凌追上前来，骂道：“你到底怎么了？蓝愿，你今天真是撞了鬼了！”蓝思追摸出怀里的琴穗，向他道：“说来，我免受那邪祟的祸害，还要多亏了你。”金凌得意道：“是吧？还不谢谢本公子。”谁道蓝思追当真一字一句道：“谢谢你，金凌。”
金凌一愣，半晌咳嗽一声，胡乱指着一处：“走吧走吧，我们去看看河灯！”那道旁里的河流里，倒还当真有无数盏莹莹的纸灯。还有许多乌蓬小船，人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撒手散去了河灯，也是寄托了对亡故不久的亲人的思念。二人站在一座白玉拱桥上，金凌趴在栏杆上向下看，眉目间却有些秋风秋意般的萧瑟。蓝思追心知他又想起了双亲，看看他道：“若是令尊令堂泉下有知，也会为如今的你感到骄傲的。”金凌落寞道：“是么？”半晌自嘲道：“罢了，我是不信这些的。也许他们早已轮回转世去了，希望下一世仍然是一对恩爱夫妻。”蓝思追点头道：“肯定会的。”
他待要再张口，身后却有一对孩童追逐打闹，那女童哭着道：“恬儿讨厌你，曦哥哥走开！”那男孩不知所措地蹲在大哭的丫头旁边：“我错啦，恬儿不要讨厌我，我最喜欢你了。”女童抬起头，扭捏道：“真的吗？”那男孩道：“真的！我把我最厉害的蟋蟀将军送给你！”小女孩见了虫子，跳起来道：“虫子！曦哥哥又欺负我，不理你了！”二人又追逐着远去。蓝思追面上微笑，心中却怅然若失——他今年该有十七，或许还不比四五岁的垂髫小儿洞见肺腑。金凌的长发教柔柔的晚风轻缓拂动，泛着些氤氲的光泽。历来咄咄逼人的金小宗主，如今面上竟也是缅怀故人的温柔之色。蓝思追心中有甚么蛰伏已久，呼之欲出。临到关头，却是发乎情，止乎礼，只余一道淡淡的心漪：“……金凌。”
金凌道：“怎么了？”蓝思追笑笑道：“往后若是四下无人，我能直接称你的字么？”金凌脱口而出：“不要！”蓝思追闻言，有些失望道：“嗯，是我冒犯了。”却不知金凌只是不甚喜欢自己的字，而等他许久，蓝思追也没有再问，终于忍不住道：“你可以……你可以像我舅舅一样……”蓝思追一怔，省得他意思：“你是说……阿凌？”金凌胡乱地点头，不觉间在那白玉栏杆上都压出了数道指痕，低头却见桥洞里流出一盏不同寻常的河灯，是个白底掐金边的牡丹花形。蓝思追道：“金星雪浪，是你家人放的？”金凌道：“应该是的。每年到这时候都要放，祈祷不要有邪祟作乱兰陵城，其实不过是图好看罢了。”话音未落，数盏花灯倾泻而出，照亮了整条河道，更与月辉试比高低。蓝思追不由道：“真好看啊。”金凌也只是默默地看。那花灯渐而远去，正如这江水东流，罔顾生死，亘古千秋，他正想着，蓝思追却瞧着他道：“阿凌。”金凌嘟囔道：“叫什么，烦死了。”
蓝思追轻声道：“只是觉得……这样真好。”
金凌微微一愣，想到世事虽不如人意，人心总归一如既往。俄顷便也展颜一笑：
“是啊，真好。”
ps.全文完。
爆肝了爆肝了。说一点感想吧。
没想到能写这么长，其实本来应该是解开身份之谜就完了，没舍得就又加了一段剧情。两年前看过书后喜欢上了追凌，但因为现实很忙搁浅了手上的连载，现在动画播出，还是很喜欢这俩小朋友ww于是又回来填坑了。
感谢喜欢本文的所有人，下一篇再见！
